螃蟹
預訂了臥舖列車,準備踏上旅程,我走在車站大廳,往告示板上顯示的月台前進。這是個歐洲式車站:站體建築沒有樓層分隔,僅是個簡單巨大的方盒空間。方盒一端是旅客入口,另一端則是列車出發口,沒有任何樑柱,只由複雜的桁架交織構成具支撐力的拱形屋頂,半透明的頂棚透光但不明亮。 作為諸多路線的終點站,此站大得不可思議,數十條月台一字排開,停靠了上百輛列車。有的是極流線的高速列車,有的則是異常傳統的蒸汽火車,還一陣一陣地冒出蒸汽與嘶嘶作響的閥門噪音。車站的挑高至少有一般樓房的七、八層樓,我不太懂有什麼必要蓋這麼高,但拜之所賜,即使已經塞進這麼多的列車,車站仍不顯侷促。 我站在旅客端往列車出發口望去,室外的光線因對比而更顯明亮以致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景物,只看到巨大的一片白。列車比肩排在相形陰暗的室內,車頭一致地朝向唯一的明亮出口,間或著噴氣、發出尖嘯,這個畫面讓我微感滑稽,聯想到賽馬開跑前的那幾秒鐘,欄杆尚未打開,馬匹蓄勢待發的氣氛,彷彿只要號令一響,這些列車就會爭先恐後地衝向那不知名的光亮處。 站內的旅客非常多,不過在面積堪比足球場的巨型大廳中並不覺擁擠。遠處的某個月台上方懸掛著大大的藍底白字標示:49。第四十九號月台,那就是我的臥舖列車停靠處。我走著,看著來來去去的旅客,男女老幼各色人種都有,他們穿梭在彼此及蒸氣中,有人慌張匆忙、有人慢條斯理、有孤身隻影、有成雙成對、有光鮮、有落魄、有悲傷離別、有喜悅重逢、有無奈、有期待,他們正在前往自己的列車、正在離開自己的列車,全都一樣,月台上人人平等,人人都在踏上旅程。 突然傳來一陣俗麗歡快的音樂,我好奇循著樂聲來到一個人比較少的月台。停靠在月台的是一列改裝成展覽空間的舊車,車頭前的立牌寫著「海洋生物特展」,是那種臨時感非常強烈,字體、設計都一無可取,純粹為了說明的一個立牌。 這列車從頭到尾張燈結彩五顏六色,不停重播熱鬧的音樂,每一節車廂的側面都被挖空,換上巨幅玻璃。車廂的內裝全部拆除,改成海底造景,有些車廂是淺水區,裡頭的海水明亮清澈;有些是深水區,水色深沈;有些是海底區,有沙土、珊瑚礁等景色。總共十幾節車廂,每節都是一個巨大的水族缸,讓我想到水族商家缸缸相連的店面,又像是馬戲團旅行時一籠一籠珍禽異獸串成一列車隊的景象。 離出發還有些時間,我便沿著月台前進,看看這個展覽。一向都喜歡水族,從前我常去水族館看魚,什麼也不買,就是在裡面逛來逛去,看這些與我們完全不同的生物在活動。蝦類是我最喜歡的,牠們總是很忙,這邊挖挖那邊挖挖。我很想理解牠們的邏輯但總是沒辦法,有時候牠們花很多時間挖同一處,黑黑軟軟看似營養豐富的地方,有時候卻對相同的東西不屑一顧,沒兩下就游走,有時卻又在一段時間後重新游回來花更多時間挖掘原本放棄的地方。這些時候我總會幻想,牠們透過十幾隻前肢把食物不停塞進嘴裡的同時,是不是也有一些心情或心事?想著「這好難吃」「我好累」「我要走了」「手很酸,想動一動」...之類的事,而並非只是受到食欲驅動的生物機械。若不以任性、脾氣來解釋,我還真難理解牠們捉摸不定的舉止。但是甲殼類生物有心情嗎?有自我意識嗎?魚類都好像稱不上有,演化程度更原始的甲殼類會有嗎?...... 一邊想一邊走,我來到這節奇怪的車廂,水缸中除了沙土以及中央一塊巨石之外,什麼都沒有,沒有魚蝦,沒有任何在移動的生物,看起來就是一幅靜止的海底景觀。巨石也有點奇怪,寬度約兩三公尺,高度也約兩公尺快要碰到車頂,形狀類似饅頭,表面附著海藻、珊瑚、水草之類的東西,隨著微弱的水流微微晃動。奇怪處在於這岩石整體而言相當對稱,不太像天然的石頭,但如果不是天然石頭,這缸豈不就是要展示上面的附著物?先前的每一缸都有滿滿的各種生物,甚至有巨型水蝨、吸血烏賊一類罕見的深海動物,這節車廂若只是要展示這些不起眼的藻類珊瑚,實在也太無聊了些。 就在我這麼想著的時候,岩石動了。 岩石的兩側慢慢向外張開了一點,顯露出它們真正的形狀,是兩支巨大的螯!我吃驚地盯著岩石,漸漸看出遮掩於附著物下的真正輪廓,是一隻大得不得了的螃蟹!牠緩緩動了動雙螯,把後面八隻腳也稍稍張開,看起來更是大得嚇人,幾乎比一台小轎車還大!從先前以為是石縫的地方伸出一對眼睛,口器處也開始左右咀嚼摩擦,現在我看得很清楚了,這是一隻旭蟹,我愛吃的海鮮之一。俗稱海臭蟲的旭蟹,因為狀似青蛙,也被稱為青蛙蟹,現在我眼前的巨大旭蟹正以典型的青蛙姿勢坐在我面前。牠像是剛睡醒般,眼睛慢慢地望望左右,伸伸螯動動腿,然後坐定下來,每個動作都極度遲緩卻又好像蘊含極大的力量。我看著這隻不可思議的生物,既讚嘆又好奇,牠好老呀!遲緩的動作、巨大的身體、錯綜的附著物...在在說明牠很老很老了,到底活了多久呢?數百年?數千年?牠的甲殼布滿傷痕,幾乎不像生物體了,也難怪我一眼沒有認出,到底有何過人之處牠才能在那樣弱肉強食的海底生存下來?牠吃些什麼呢?活了那麼久是什麼感覺呢?那麼長的時間中都在想些什麼呢?它會想嗎?牠有感覺嗎?牠像是我懷疑過的蝦子一樣有心情有任性嗎?牠有自我意識嗎?牠知道我在打量牠揣測著這些嗎? 我想牠知道。 因為牠也在打量我。 眼睛再度睜開之時,我已經躺在臥舖的床上了,很舒服的雙人床。這節車廂沒有屋頂,我很意外原來火車也有敞篷樣式,而且一點也沒有噪音或令人不快的強風。大字形躺在床上,我望著很美的星空,甚至分不出列車有沒有在前進。但我是怎麼回到車廂的?實在想不起來,依稀記得我盯著那隻大螃蟹,然後呢?牠做了什麼?微微有印象後來我好像自己失魂落魄蹣跚地走回臥舖,還撞到幾個人被罵了兩句。為什麼?我怎麼會變成那樣?發生了什麼?... 啊!我想起來了,那隻螃蟹對我說了話。 說了什麼呢?我只記得牠的聲音低沈緩慢,不像從水缸傳出,而像是直接在我腦中響起,可是到底說了什麼? 正在努力回想時,我看到無數針狀細絲,下雨一般從空中落下,它們很細很直,從高空中穿過雲朵,穿過飛機,穿過空氣,穿過飛行中的鳥,穿過一切阻擋的事物,落在我的身體上,然後繼續穿過我的身體,穿過枕頭,穿過床鋪,穿過列車,穿過鐵道,穿過地表,往我不能理解的空間穿去。我不知道這些細絲是什麼,但心裡卻很明白這是一種我無法避免也無法抗拒的必然,於是我張開雙臂雙掌迎接它,讓更多的細絲落在我身上。每一條細絲穿過我身體時都帶來微微的刺痛,每一次的痛都刺激我回憶起曾經發生過的事,我想起兒時穿著雨衣雨鞋上學的路途,我想起自己努力假裝自然牽起一位女孩的手,我想起目睹父親最後一次呼吸眼淚奪眶而出,我想起很多事...我想起走進巨大車站,我想起看了好幾車廂的海洋生物,我想起那隻大螃蟹,終於,我想起牠說的那句讓我魂不守舍的話: 「我的殼底下空無一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