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的聲音
第一次聽到那句話,是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那時我正在淋浴,當我閉眼奮力搓著頭上的泡沫時,忽然聽到一句: 「只有非常少數的人可以」 我嚇了一大跳,趕緊睜開眼睛。浴室沒人,屋子裡也沒人,但是聽得非常清楚,不可能是錯覺,很快地也證實那的確不是錯覺,就在我重新閉上眼準備沖洗頭髮時,又一次聽見,「只有非常少數的人可以」,一字不差。從此之後,我的生活與這個句子再也分不開。 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閉著眼,就會聽見這句話。要說「聽見」其實不完全正確,我實際上並非「由耳朵聽見某人在說話」,它是一句直接浮現在腦中的句子,所以雖然我覺得清楚聽到了,但一點也無法描述其聲音或語氣,那句話的存在,是只有意義而沒有實體的一種狀態,全然抽象。它既不是真正的聲音,也沒有可供參照的前後文脈絡,因而它不止欠缺物理性質,甚至在語意上也是空乏的,純粹只有那字面上的意思:「只有非常少數的人可以」。 對於這樣奇怪的現象,一開始我覺得有點恐慌,不知道自己是撞邪或是精神分裂了,無論何者都不是愉快之事,但這現象一直沒有變化,沒變嚴重也沒改善,沒有鬼找上門,我也沒發神經,久而久之就習慣了。除了眨眼跟睡覺之外,只要我閉著眼,必定聽到這句話,而且一定只說一遍,無論閉眼再久,都只會聽見一次。出現的時間則不一定,時早時晚,不過至多一分鐘內一定會出現。 不再恐慌之後,我感到困惑且困擾,我真不懂為什麼腦中會一直跑出這句話,而且就只有這麼樣一句,其他什麼都沒。如果有某種超自然的力量想給我什麼訊息,幹嘛用如此現實卻又缺少線索的方式來讓我摸不著頭緒呢?這樣我收不到呀!如果是我自己內心在對自己說話,又為什麼會在那麼多不搭嘎的場合告訴自己這件事呢?洗臉時告訴自己一遍、陽光刺眼時告訴自己一遍、淋浴時告訴自己一遍(或者兩三遍)、盯著螢幕太久眼睛酸痛時告訴自己一遍、吃到美味食物時告訴自己一遍、專心思考時告訴自己一遍、胃痛時告訴自己一遍、轉頭避開噁心場面時告訴自己一遍......有沒有這麼莫名其妙?這些時刻有需要提醒自己「只有非常少數的人可以」嗎? 如此年復一年,困惑漸漸退去,我轉而相信,這可能是一種神諭。我發現在許多時刻,這句話在情感上對我有重要意義:在那些挫折的時候,它撫慰我,讓我知道我並不孤單,使我能重新站起,面對原本無法面對的現實。在那些成功的時候,它激勵我,使我相信自己是特別的,讓我更有力量前進追求原本不屬於我的成就。這些揪心或感動的瞬間,閉上眼,我會聽見「只有非常少數的人可以」,它雖如同最初一樣沒有顯露出任何情緒,但我卻感覺它是為我而說。如同所有神話中的神諭,得到天啟之人最初總難以理解神的意旨,但終有一刻,神諭會自證其理,而人類會在其中感受到不可思議的力量、幸福或者恐怖。幸運地,我的神諭沒有帶來恐怖,它只在那些時刻充沛我的情感,讓我相信其他所有不搭嘎的一切都是為了重要時刻而做的準備,換句話說,我的種種作為都是為了成就最後的那個圓滿,如此一來,無論再小的行為都充滿意義。 但是隨時間過去,神諭之說也被我拋在腦後。那句話抽象且一成不變的存在顯得荒謬,而更荒謬的是我竟然曾經相信可以作完全相反解釋的一句話,會是有目的性地安排到我的人生中。它告訴我我的挫折是大家都會有的,所以不用喪志。它同時告訴我,我的成就是僅屬於少數人的,所以應該珍惜且自豪。這樣的解釋非常勵志,但是卻充滿矛盾,說來我不過是從眾多可能的解釋中,揀出好聽的來激勵自己,美其名曰神諭,其實要說是神棍瞎扯也無不可,只不過這是個專說勵志話的善心神棍。基於種種理由,我不再當它是啥神諭或預言,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根本就不再在乎它了。 經過這些年,視茫髮蒼的我早已不把它當一回事,畢竟人生中那麼多起伏讓人汗涔又淚潸,區區腦中響起一句話算得了什麼呢?當作是某種自然現象也就罷了,就像日昇日落,總是發生也總是不變,去假設其中蘊含某種訊息或者硬要將它當作一種奇觀,甚至是汲汲於探索(或編造)其中的意義,終究是無聊且徒勞而已。假如真有什麼超然的力量想告訴我什麼,或單純想對我惡作劇,都沒關係,請隨意吧,反正我聽了那麼多年既沒聽懂也不再困擾,無所謂了。現在對我而言,它就像脈搏或呼吸一樣自然,知道它的存在但不特別意識到它,單純地存在那裡而已。 一路回憶這句話與我的人生,意外發現自己從來不曾親口說出那個句子,真的,一次都沒有。就算是積極研究這個現象的那些年,我也都只是在腦中思索,沒有從嘴巴唸出來過。那就是說,這句話自始至終都維持著抽象的存在,從未由我的聲帶化成空氣震動行進到物質世界中。這麼一想來,我同時發現自己思考上的一個盲點:我從來都只關心那個句子在意義上的存在。因為一開始就注意到它是一種抽象存在,以致於我不曾關心它與物質世界的關連。有個最明顯的象徵被我忽略了:那個句子總是在我閉上眼時出現。而閉上眼恰恰是我們從物理世界脫離最初階段,失去了重要感官,對世界的認知剩下一片黑,如果繼續抽離其他感官,我們終會完全脫離物質世界,也許那就是腦中響起那句話的時刻,它正暗示著我關於物質與非物質世界之間的穿梭。 「只有非常少數的人可以」 我唸出這句話,然後閉上眼。 一如所料,這次腦中不再響起那個句子,它已經脫離抽象進入了物質。 我感覺被溫暖的黑暗包圍,不再需要睜開雙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