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蛋
走在傳統市場,我見到一個未曾見過的洗蛋攤位。洗蛋人手操工具在低矮的工作桌前專注進行著洗蛋作業,身後則堆滿待清洗的白色雞蛋,一個個整齊排列在鏤空木箱裡,每個木箱都約一個棧板大小,層層堆疊超過一個人高,每層至少有數百個雞蛋,算來洗蛋人身後三個滿滿的棧板上,至少有數萬個蛋必須處理,以他目前的效率,實在不知道何時才能完工。 洗蛋人手中的工具並非常識中的清潔器具,而是一把小小的電動圓鋸,大小像是牙醫台上的工具,外型與使用方式則相同於外科醫生用來切開頭骨的骨鋸。我曾見過外科醫生檢驗手藝的儀式,那個場景讓我聯想到原始部落的祭典:首先外科醫生們準備好一個清洗乾淨的人類頭骨(透過醫院的捐贈系統取得,完全合法),然後以之為容器,在裡面調製了一份果凍,果凍填滿頭骨內的空間,就像人腦。接著將這個頭骨置於托盤中交給受測者,受測醫生必須使用電動骨鋸將頭骨頂端三分之一的部分切下,這就是考驗的重點,他必須精確掌握頭蓋骨的厚度小心操作電鋸,不可切得太深破壞果凍,也不可切得太淺以致無法取下頭蓋。假如受測者能順利完成,全體醫生都會報以熱烈讚賀,然後一起分享頭骨內的果凍,在場者都拿著湯匙直接挖取吃食,而受測者本人則可用取下的頭蓋骨作為餐盤並分得最大的一塊果凍,以示榮耀。我完全理解這種手藝之於外科醫生的必要性,畢竟他們將來得切開活人的頭骨而不傷害腦部,不過見到那綠色透明的果凍從人骨中露出,以及在場醫生歡慶的神情之時,心裡卻有著說不出的厭惡,彷彿尊嚴被踐踏般。 洗蛋人操作著小電鋸切著雞蛋,但他並沒有將蛋殼切穿,僅僅在上面留下一些痕跡,如果以外科醫生來說,這是失敗的:切得太淺。不過我卻非常讚嘆,能在那麼薄的蛋殼上留下痕跡而不過頭,這種手藝可能比醫生還要高明。他首先劃下了七條縱線,像是地球儀上面的經線,接著劃出十一條橫線,像是緯線。在他一開始下刀的時候,我聽到了一句微弱的呼喊: 「救我」 非常小聲,而且馬上就被電鋸噪音掩蓋,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就沒在意,繼續欣賞洗蛋人的手藝。他接下來劃出一條似乎並不規律的曲線,這條線通過數個經緯交叉處,偷偷算了一下,共十三個交叉。馬上他又劃下另一條不規律的線,如同我懷疑的那樣,這次有十七個交叉。沒錯,線的分布跟質數有關。我開始不停思考質數與洗蛋的關係,這整個工作就像個儀式,而儀式是某種抽象意義的具象化,所以對洗蛋人來說,質數必定跟清潔有關連,所謂質數即只能被一與自身除盡的整數,是"一 vs 自身"這種對立關係嗎?還是"除盡"這種抽象觀念?到底是什麼跟清潔有關連...還沒能想出答案,洗蛋工作又完全吸引我的注意力。洗蛋人不停在蛋殼上劃下越來越複雜的線,毫無疑問是依照質數數列進行,我邊吃驚他能記得這麼多數字又能精確操作,一邊也發現那些線條竟然開始滲出液體,黑色、原油般的濃稠液體,從最初的七條線、十一條線開始依序滲出,漸漸地整顆蛋都覆蓋了黑色並且變得黏滑,在洗蛋人手中也變得困難掌控,不過他並沒有慢下速度,仍然聚精會神地劃出一條又一條已經被黑油覆蓋而無法看見的痕跡,額上出了些汗。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停下來,閉上眼喘了一口氣,將黏呼呼的黑蛋放回桌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原油般的黑色液體竟然就在一瞬間化成微微發閃的灰塵被風吹散,像是燃燒後的餘燼,而底下露出的竟又是原來那顆尋常白色雞蛋,沒有任何線條,也沒有任何破損痕跡,跟原來一模一樣,連我當初眼尖發現的一小顆不規則凸起都還在那兒,我目瞪口呆。 洗蛋人似乎累了,站起身走到攤子後。我偷偷靠近工作台,仔細觀察那顆雞蛋,並側耳聽它,因為除了整個洗蛋過程讓我驚奇不已之外,還有另一件事讓我很在意:那小小聲的「救我」。在後來的洗蛋過程中,呼救聲不時出現,到最後幾乎是洗蛋人每次下刀的一刻都會伴隨著出現,讓我確定了並非錯覺。 我想像著某人身陷某種宗教淨化儀式,無力反抗而只能在每次遭受痛苦時虛弱呼救。說來好笑,我因此對雞蛋產生了同情,所以想去將它解救出來。但工作台上這個回復原狀的雞蛋始終沒有對我說任何話,我將它拿起搖晃,還是沒有任何異狀。無可奈何,準備將蛋放回桌上,此時卻又聽那小小的聲音!不是來自手中的蛋,竟是來自放在一旁的電鋸!我吃驚地拿起它,試壓了幾下開關 「救我...」 「我不願再...」 微弱呼救聲隨著電源啟動而來,然後迅速被它自己產生的噪音掩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