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文字的世界
李佳祐 當首爾表演藝術中心來信邀請我做論壇的講者時,我感到榮幸但惶恐,因為長期以來我主要的工作都是視覺藝術,對舞蹈及表演藝術所知不多。與UbinDance的合作計畫是我與舞者的第一次接觸,今日很高興能與大家分享這些經驗。 先說結論:太棒了!那是我最美好的經驗之一。 計畫的開始是個意外,最初來到韓國時,並沒有預備要跟誰合作,我其實早已準備好自己的計畫要進行。所以當宏恩(音譯自Hongeun)藝術中心向我提議與舞者合作時,我並不敢肯定答應,不僅僅因為從前沒有類似的經驗,更因為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甚至器材也是,我連一顆比較合適的鏡頭都沒帶。不過最終還是接受了,畢竟這是一件以後可能不再有機會或意願去進行的計畫。 很快地,我被介紹認識美麗的舞者兼團長李奈玄(音譯自Lee Na Hyun)女士,她大方邀請了我去欣賞她的獨舞演出,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認真看完整段獨舞,大感驚艷!美、動感、平衡、能量變化、身體的自由與拘束...等等太多細節塞滿心中,幾乎感到無法招架,而且那些元素都是「無法解釋」的,這是對我而言最重要的體驗,稍後再多作說明。 於是我們就開始了合作計畫。計畫的內容簡單說就是拍攝舞者在每一個首爾藝術中心的空間內表演,共十一個地點。有兩個明顯的元素牽涉其中:空間與人。大部分的時候,空間的展現都是由我決定,人的部分則由李女士負責。基本的工作流程如下:在正式拍攝舞者之前,我會自己先到拍攝地點去勘查幾次,在那些空間內四處走動、觀察、與人交談,試著感受該空間最道地的氛圍,然後拍下該空間裡一些我認為有趣的地點,接著我會將這些勘查照片沖洗出來,並且在照片上畫圖或註記這些場景之所以令我感覺趣味的原因,然後交給李女士。李女士會從中挑選部分她也同感興趣的場景然後開始思考舞者如何進入該場景。待舞者們全部準備完成,我們便一同前往該處正式拍攝。拍完之後我會對所有拍得的影像做處理與調整,並再次與李女士確認最終影像是否也符合她的期待。這個階段對我而言是特別重要的,因為影像調整可以劇烈地改變照片最終給人的感覺,加上這個階段又是僅屬於我個人,舞者並不參與,所以身為攝影者,這是我必須貢獻自己的品味與技術的關鍵階段,正如同「在場景中演出」是舞者的關鍵階段。而此刻舞者已經完成他們的部分將成果交在我手上,我更須戰戰兢兢嚴肅以對,避免任何對他們付出的折損。在與李女士的不斷確認後,最終,我們會得到一組雙方都滿意的影像成果,就是現在呈獻給各位看的。 在進行計畫的過程中,我對這個城市有了很多的認識。這非常自然且不可避免,因為我必須常常前往不同地點勘查。有時候,探索藝術中心與其周遭的場景就像一場小小的冒險旅程,尤其是由我獨自前往的時候(宏恩中心的員工會在第一次勘景陪同前往),我感覺自己好像擁有了一些特權(當然實際上是沒有的)或者正當藉口前往一些一般人不會去、沒興趣去的地方。例如Garden 5裡面數以百計待出租而空無一人的小型辦公室就是我最愛的場景之一,又或者新單(音譯自Sindang)的傳統市場、幕雷(音譯自Mullae)周遭的小工廠等等,都是非常吸引我的場景,實在非常遺憾因為安全或時間考量等種種因素無法將它們全部納入,但是,前往特定地點勘景的這項工作,到頭來卻領著我見識了預期之外更多的地方,當我在藝術中心周遭勘查,我走過無數至今仍不知其名的街區巷弄,它們在在向我揭示了首爾這個城市的真正面貌。 至於舞者在場景中的演出,我只能說那是非常不容易的工作。我很欽佩且喜愛UbinDance,團中的舞者們個個活力充沛、創意十足而且美麗。他們忍受著寒冷的天氣,衣著單薄地在室外演出。且由於我並不瞭解他們演出的肢體動作有多困難,以致他們時常還得忍受我「不人道」的要求:總是叫他們再來一次又一次、再撐久一會兒又一會兒。相對於我,李女士對舞者的指揮則是非常具體又精確,他們會先在場邊簡短討論,然後舞者便進入場景開始表演,在不停運動調整肢體的同時也繼續聽從李女士的指揮。一段時間之後,某種「正確答案」便會浮現,那是最適合於該場景的一個動作或者一個姿勢。 這個過程與我前述「不可解釋」之物非常相關,我意識到:舞者靠他們的身體思考,而這與我自己的領域完全不同。身為攝影者,我很習慣於尋找事物的意義或解釋,因為我們一向被訓練這麼做,尤其在當代攝影,「思考」是最被重視的作品內容。藝術家所呈現的影像經常只是訴說的工具,因而影像本身變成相對的弱勢,重要的是故事、理念、議題、或者某種對世界的解釋。所以,很多藝術家說得很多,寫得更多。如果你看看我以前的作品,大概就是這種傾向,我總是以很少的視覺表現來說很多的想法。從前我的創作方式都是:「不停思考,直到我心中有某種清晰的想法,然後做點東西來支持這種想法」,因為是思考優先的方式,所以任何媒材我都使用,攝影、繪畫、裝置...只要那些媒材能夠支持我的想法我就會採用,媒材本身對我而言並不重要。在此邏輯之下,每次欣賞別的藝術家的作品時,我總想瞭解他在想什麼?他在呈現什麼理念?他想說什麼?這樣的欣賞方式很多時候令我愉悅且收穫甚多,因為「思考」本身有它自己的美感,但是從另一角度看來,我其實是對媒材自身之美視而不見。 欣賞舞者的演出則給我完全不同的經驗,那是一個沒有文字語言的世界,沒有理性、沒有解釋的世界。當我欣賞李女士的獨舞時,有許多我無法用言詞表達的複雜情感被激發,那些感覺非常純粹且直接,所以雖然無法清楚解釋,但我並不覺得有解釋的必要。就如同直覺反應,我不需要去理解或說明那種反應,因為我已經感受到、知道了。透過這個合作計畫,我得以更接近舞蹈與舞者,我觀察UbinDance與其他舞蹈團體平日的練習、看了他們在舞台上演出、與他們一同工作。如先前所說,我認為舞者是透過肢體運動來找尋答案,這種感覺在看「即興練習」時最為強烈。他們經常做這種練習:身體在空間中持續不停運動,每個動作都引發下一個動作,不同的動作組合最後會帶來不同的感覺,這些感覺對我而言都好似早存在於我心中,是先驗的、先於思考、先於文字的,因此它們也就不需要文字來傳遞。更進一步說,文字語言其實無法傳達這些感覺,所以舞者才跳舞,而非說話,舞蹈這個媒材本身就是最重要的。這份理解是我在合作計畫中得到最有價值的收穫,它激勵我一個新的創作思考:「別想著要說話」。李女士告訴過我,她的舞曾被批評為「曖昧不明確」,我不同意這樣的批評,我反而認為曖昧才是舞蹈之美,因為它超越了文字語言所能描述的極限。畢竟,如果我們能夠用文字說明一切,那我們就不再需要任何其他媒材了不是嗎,然事實正好相反,我們需要各式各樣的媒材來呈現文字所不能之處。我很欽佩舞者們,因為他們有能力以肢體動作來傳達眾多不可解釋的情緒,而我感到非常幸運能遇到這些人,以不同於我原本領域的方式來刺激我產生新的想法。 在駐留期間,我隨UbinDance旅行到韓國南部的小城市,是一趟愉快的旅行,我們開了五小時的車抵達目的地,他們在當地表演,然後我們一起吃飯並紛紛喝醉,聊了很多、笑了很多,那時我才得以真正用「人」的身份而非「舞者」來認識他們,認識了之後我更讚嘆於他們在跳舞時的「變身」。我記得團中有一位身材削瘦的女孩,總是看起來迷迷糊糊,總是掛著傻傻的笑容,總而言之就是個普普通通、完全無害的瘦小女孩。但是當她閉上眼、開始跳舞時,她會立刻變成另外一種東西,某種非常強勁有力、嚴肅而且極度美麗之物。我深深著迷於舞者的這種變身,我知道,在變身的那一刻,他們會超脫肉身昇華至另一個世界 -- 那個沒有文字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