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間
在夜裡來到一棟舊公寓拜訪故友,沒有電梯,我循著樓梯步行上樓。梯間陰暗無燈,靠窗外透進些許城市微光照明,那甚至稱不上窗,無框也無玻璃,僅僅是一個長方形的大洞。簡陋的鐵扶手鏽得斑駁,扶手上的紅色膠皮呈現發黑的暗沈色調。牆面與地板都是無修飾的水泥製,沒有上漆、沒有磁磚、沒有任何基本功能以外的添加物。看得出年代已久,階梯稜角已被踏圓,牆壁也坑疤多孔,所有表面都顯出一種潮濕的深色,如果再加上些青苔,看來就會像極溪邊的石頭。 來到朋友所在的樓層,幾乎無法走到他家門口,因為梯間堆滿了雜物:一個個紙箱、桌椅、生活用品...這個地方根本是個儲藏室!我從雜物之間擠過,敲了門,見到了朋友。他告訴我,這些雜物都是隔壁一對年輕夫婦放的,他們把此地當作自家空間在使用。說這話的同時,隔壁夫婦恰好走出家門。我向來對此種自私、缺乏對他人尊重的行為深惡痛絕,義憤之下,開始嚴詞痛責那對夫妻。我清楚說明不該如此的理由、它如何地不道德、這麼做的影響與後果,一邊雄辯滔滔一邊壓抑心中對自私之人的痛恨。年輕妻子開始與我爭論,而她正是我所痛恨的典型,雖然已經辯倒她所有理由,甚至已經用她自己的邏輯反駁她自己的藉口,她仍振振有詞毫不退讓。我明白自己的論點確實無懈可擊,可是對她而言全無說服力,她與我的爭論看來像是在對話,實際上不是,我所以為的人類溝通基礎「理性」,並不在她心中。邏輯上的矛盾、道德上的錯誤她都知道,卻不在乎,「為自己攫取利益並認為是應得」才是她最高的信念,任何與此信念抵觸者都無效。我努力抗拒著要爆發的怒氣,但也為其信念之堅實咋舌,並且不明白在這樣的信念之下,她有什麼必要與我爭辯。 意外地,那個丈夫開始收拾雜物,並將妻子拉離與我的對峙。他沒有面對我、沒有跟我說話、沒有對我示意贊同、沒有笑、沒有點頭、也沒有面露不悅,什麼都沒有,只默默收拾著雜物,最後帶著妻子進屋。我聽到他小聲對妻子說「至少把人家的那一半清出來還他」。我不知該對此感到荒謬還是欣慰。 友人也進屋,剩我獨自站在梯間,雜物清掉大半,這裡意外顯得寬敞而且帶著一種靜謐古樸之美。我看見地上有一朵花,一朵外白內紫的百合,不見枝葉,就這麼孤伶伶的一朵花長在地上。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花上蠕動著,我蹲下仔細端詳,發現花瓣上有無數黃色小蠕蟲正向中心爬行,牠們大小不到一公釐,體色同花蕊般鮮黃,奇妙的是牠們似乎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一隻隻從花瓣中段處出現,整齊列隊循著螺旋形的軌跡向內移動,慢慢行進至花朵正中央就不見了,遠看像個點狀構成的黃色漩渦,無止境地旋轉,無止境地被中心吞噬。 憑空出現的不只黃色小蟲,在花瓣外緣也有數不盡的小飛蛾湧現。牠們體長約三公釐,體色銀灰,每一隻都橫衝直撞地向外飛騰,然後在花瓣外一公分處消失無蹤。牠們的飛行動作如此暴烈又無章法,以致在猛力振翅與互相碰撞之中,身上的鱗粉揚起形成煙霧狀的霾籠罩彼此,使那百合看似環繞著一只翻騰不已的煙圈。 我盯著這個似靜卻動的景象,良久,感到一陣強烈的徒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