ㄇㄛ冒牌貨
在一個試鏡現場,我無助地呆立在舞團成員之間,不敢承認其實我是一個局外人。 這是一場大型的試鏡,數十個團體聚集爭取唯一的演出機會,在舞臺上載歌載舞,努力獲得觀眾席上三位評審的青睞。我不曾來過這類國際級的劇院,其尺度之巨大甚至讓我感到宗教式的敬畏。挑高圓頂、巨幅布幕、開闊的舞台、複雜的燈具,三位分開坐的評審,彼此距離至少有十個位子,但是在這片一望無際的觀眾席中,他們看起來仍像是群聚在一起,暗紅色座椅汪洋中浮現的三個小氣泡。現場中的每種巨大都突顯出身處其中的人的渺小,尤其是我,恐慌的我。 我身上穿著一套華麗的戲服,深藍色絨面的古典西洋仕女裝,有蓬裙、馬甲、白色與淡黃色的飾線,繡工車縫都精緻完美,穿著它的我洋溢貴族氣息,像是直接從古代肖像畫中走出來的人物。與其他人的戲服相比,我的明顯高了一級,因為我是第一女主角。然而我自己知道根本不是,我不會演戲,不會跳舞,甚至不是女的。我不懂為何會處在這種情境中,不明白自己到底在這裡做什麼,也不明白為何沒有人揪出我這個冒牌貨,可是在這樣齊心努力的氣氛中,我沒有勇氣自己招認,只能假裝也是大夥的一份子,同時擔心著露出馬腳。 第一男主角是一位青春偶像,曾在電視上見過,本人又比螢幕上俊俏幾分,看起來也很友善沒有明星架子。如果在平時,我會很樂意跟這樣的人交個朋友聊兩句,但現在完全沒有心情,尤其當我發現人人手中都有一份腳本只有自己沒有的時候,恐慌的情緒上升到了極點,如果知道演出內容也許還有機會裝裝樣子,但此刻我完全一無所知,且那腳本厚如字典,想必是非常複雜的表演,我幾乎已經能預見什麼都沒準備、什麼都不是的自己待會兒上台會如何出醜,可是身為第一女主角,我不敢向任何人求援,繼續裝出自信準備中的假象。友善的男主角似乎看出我的不安,也發現我並沒有人手一冊的腳本,於是他將自己的遞給我,但是已經太遲,音樂響起,我們要上場了。 我絕望地隨著大家走到舞台上,杵在人群中央默默顫抖,心裡只有幾乎控制不住的逃跑念頭。但是幾秒鐘之後,我發現事情似乎不是想像的那樣糟。隨著音樂而開始的演出,看來並不是有複雜走位或台詞的戲劇,而只是單純的跳舞,且並非排練過的整齊舞蹈,僅僅是隨意扭動身體、移動位置。再觀察幾秒後我確認了所有團員都只是無章法地亂動亂扭,雖然混亂,但搭配著很輕快的音樂倒也呈現出一種歡樂氣氛。歡樂氣氛也許這就是這齣表演的重點吧,我如此暗忖,並開始盤算自己的登場。我抓住了音樂的一個轉折,牽起身旁的一位女孩,開始我的演出。女孩摟著我,跟著我的步伐,在台上一起跳起我自創的舞。我們循著圓形的路徑遶行整個舞台,並隨著音樂左右搖擺身體,動作誇張但輕快,蹦蹦跳跳地繞過一圈又一圈。看到團員們都退到舞台外圍為我們鼓掌打拍子,我猜想自己確實在一個正確的時機做了正確的演出。 身為女主角,卻摟著另一個女孩跳舞而不是男主角,這件事雖然在我心裡產生一點點疑慮,但愉快的情緒很快淹沒了我,蓋過一切。我很高興沒有出糗,我很高興沒有人發現我是假的,我很高興這不是一齣困難的戲劇,我很高興憑原本的自己就能應付這樣的表演,幾分鐘前的焦慮一掃而空,我覺得世界一片光明,這個劇院的一切都不再令我恐慌,就連觀眾席最遠處的陰暗都顯得靜謐而非陰森,我不再想逃,反而享受著眾人注目,覺得自己輕快的舞步很不賴,甚至開始期待評審能給予好評而為舞團贏得演出機會。在又一個音樂轉折處,我沒有順勢退場,反而拉起另一位女孩再次滿場飛舞。 「夠了!」 就在我志得意滿、舞到幾乎忘我之時,一聲暴喝打斷音樂,讓現實景物一瞬間重回我眼中。一位頭髮花白的老紳士評審從觀眾席走上舞台,步伐緩慢但情緒激動。他一邊走一邊對著我們破口大罵:醜陋、技巧拙劣、品味低俗、戲服差、音樂差、缺乏練習、不敬業、褻瀆舞蹈、褻瀆表演藝術...所有我能想像用來指責表演團體的辭彙都用上了,還包括許多我不明白為何要如此嚴厲的咒罵之詞。我見到一些團員哭了,我很難過,因為錯不在他們而是我,拙劣低俗的是我,但一時間的自大讓我盲目,才導致這個讓所有人都難以面對的結局,而我冒牌貨的身分也被迫在這最難堪的時刻揭露。方才的志得意滿煙消雲散,恐慌重回我身上,但更多的是羞愧,突然從天堂落入地獄,我渾身顫抖無法呼吸,比上台前的恐慌更甚。 「你!」 老紳士忽然轉頭指著我。 恐懼與羞恥充滿我胸口,我感覺一陣暈眩,身體像要爆炸,想吐、想逃走、想消失,想阻止這一切發生。我的恐懼將要成真,不僅所有人都會知道我是冒牌貨,而且是在所有人都因我這冒牌貨而受傷的情況下。我試著保持冷靜,但幾分鐘來的記憶不停在腦中重播讓我無法不恐慌。我錯了,一開始缺乏勇氣承認自己就是最大的錯誤,膽顫心驚地裝模作樣最終還是走到這極力避免的結局,而且還更糟。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錯,傷害已經造成,就算現在承認也不可能有人諒解,連我自己都不會原諒自己,也許我從不能原諒自己是個局外人所以才總是膽顫心驚地假裝別人,缺乏勇氣的我現在卻得面對最害怕的結局。 試著保持冷靜的這些思考讓我陷入更多的自責與恐懼,我沒出聲,但身體裡像有無數張嘴正在尖叫,強烈的窒息感不管怎麼深呼吸都無法舒緩,衝著我走來的老紳士每一步都像慢動作分解成千萬個瞬間,每個瞬間我都拔腿逃離舞台千萬次,直到他站到我面前。腦中一片混亂,周圍景物不停放大,老紳士的瞳孔也放大成一面鏡子般讓我能清楚看到自己的倒影:一個身體僵硬,眼神空洞的陌生人。 「你...」 他開口,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抓起身旁作為道具擺設的小凳子,用力往他的頭揮去。 凳子砸得粉碎,老紳士趴倒在地,血如泉湧,口中喃喃吐出最後幾字不清楚的遺言。 「.......只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