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都錯了的鬼故事
心裡惦記著從前的一位老師,於是我回到鄉下的小學母校來拜訪他。 當我抵達時,正傍晚時分,天色未暗,氣溫微涼。小學校舍如我記憶中一般,四周被農地圍繞,放眼望去,校舍是這片平原唯一的突出物,其餘皆是平坦乾黃的農田與田埂,再過去就是遠方的山脈跟森林了,除了電線桿之外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工建築,也沒有半個人,應該是休耕的季節,所以一片蕭瑟。 靠近校舍,不見任何學生或教職員,只有一位老工友緩緩走出向我打招呼。我說明來意,他告訴我現在所有人都放假了,可能要過幾天才有機會碰面。 「那邊有一棟簡單的宿舍,現在沒有人使用,但平時都有人打理,設備床鋪都是乾淨齊全的,你可以在那邊待一晚,明天再打算。」他指著隔壁田地的另一端說。 「好的,謝謝您!」我準備前往宿舍。 「得先提醒你,那邊現在鬧鬼。不過你不用擔心,不是什麼駭人的厲鬼,只是個不知從哪來的狐狸精怪之類的東西,總是晚上出現在宿舍外說要找人,但是態度很客氣,如果住客表明沒有它要找的人,或甚至只是發出不耐煩的驅趕聲,它就會恭恭敬敬離開。所以這事雖然已經好一陣子,但從來也沒人見過那鬼,也沒有人害怕,大家都當作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小事罷了。」 「知道了,非常感謝。」 我沿著田埂慢慢走向那宿舍,有鬼雖然讓我意外,但沒有讓我太擔心,一方面是因為老工友的說明,一方面覺得自己一向不做害人之事,自然從不擔心什麼報應,即使真的遭到厄運,那也就是厄運了,擔心也沒用,能說什麼呢?畢竟隨機與無常是世界的本質,我既然都接受了這樣的世界,哪還有什麼好擔心?想來我好像很久不曾感到非常害怕,或者大笑大哭了,忽然很希望能大笑兩聲,但下一秒的念頭卻是「那又如何」。 來到宿舍,是一棟日本式的木造建築,小庭院、架高的地板、格子紙門、一片片木板斜構而成的外牆、並不明亮的室內空間,非常典型。室內不僅不亮也不寬敞,一個人睡就差不多滿了。牆面雖有粉刷,但不算潔白,看得出濕氣的痕跡,也看得出即將開始剝落。倒是塌塌米跟紙門都很新也很乾淨,櫃子裡的棉被也感覺相當舒適,確實有人整理。等我把床鋪雜物都打點好已經入夜了,沒吃東西但不覺得餓,鑽進棉被準備睡覺。 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聽到紙門外傳來腳步聲,睜開眼一看,紙門被月光照亮,映出一個女人的剪影。這實在太典型了吧!我心想,甚至開始想像外面的女人穿著白色日式喪服,沒有雙腿,身邊漂浮著幾朵青色鬼火。 「老師,您來了。」女鬼的聲音溫柔又客氣。 「不是的,我不是什麼老師,妳找錯人了。」我也客氣回應。 「老師,我知道是您。」 「真的不是,請離開吧。」我刻意以稍微不耐煩的語氣說這句話。 按照工友的敘述,只要稍稍拒絕女鬼就會很乾脆地離開,但現在她的語氣卻聽起來很堅定,不像要走,讓我有點意外。 「老師,我等您好久,您終於到了。」 「真的不是,我也希望妳找到要找的人,但真的不是我呀!」 「是您,不記得了嗎?哎,一百年實在太久了,但我始終記得您的聲音,您的樣子,您的語氣跟措辭。您告訴我一百年後會再來找我,於是我就一直在這裡等著。」女鬼的語氣一樣溫柔,略帶淡淡哀怨。 我更加意外。原來女鬼之前會很乾脆地離開是因為還沒找到正確的人,而那人竟然是我?我徒勞地試著回憶一百年前的事,當然什麼也不會想起,但是心裡已經被女鬼的誠懇說服,於是我把門打開。 再次感到意外。女鬼除了一頭黑色長髮之外,其餘跟我的想像完全不同。她穿了一件平口露肩的合身短洋裝,花色是復古風格的七零年代鮮豔印花,手提一只褐色皮編織的購物袋樣式托特包,不僅有雙腿,而且還很修長,穿著編麻底的高跟涼鞋。完全是一個窈窕性感的時髦年輕美人,跟女鬼這詞一點都沾不上邊,甚至光站在這傳統的日式建築前都顯得格格不入。 「老師,我好高興,終於又見到您了!」 「妳真的是要找我嗎?我不記得見過妳。」 「是的是的,我好想念您呀,實在太好了,這麼多年過去,您還是沒變。會想起來的,您會想起我的。」 我走下庭院呆望著她,一點也不記得曾經認識她,所以也無法回應她那久別重逢的熱烈情緒,只覺得她實在漂亮又性感,是我喜歡的類型,應該說是所有男人都會喜歡的類型。面對一個因重逢而幾乎喜極而泣的女孩,我卻一點也沒有感同身受,還停不住地在腦中對她產生情慾的幻想,對此我感到非常抱歉與羞愧,但又無能為力。 「老師,我真的好高興,您不用擔心,我會讓您想起來的...」 她站在我面前兩步的距離,一邊說著話,一邊脫起身上的衣服。我心裡大吃一驚,然後馬上覺得「慘了」:這不就是個太典型的遇鬼範例嗎?美麗的女鬼誘惑好色的男人,最後男人一定是悲劇收場。慘了的是,我知道自己絕對不會抗拒,就算知道是色誘,就算知道會悲劇收場,我還是會屈服於美麗之下,甚至不能說是屈服,而是樂於接受,畢竟世界如此無常,所謂的悲劇收場在無常之中豈有何悲可言,既然如此,眼前的感官幸福不就更應該好好把握? 當她把洋裝脫下,赤裸地站在我面前,卻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她是很美沒錯,但全然不是我色欲中期待的那種性感。她的體型不是成熟女人胸豐腰束的S型曲線,而是如孩童般平緩變化、完全不帶性暗示的圓潤線條,可是那沒有明顯起伏的肉體,無論在比例或質感上都完美無瑕。看著她,我不僅無法產生先前的色情幻想,還開始有強烈的聖潔感湧現腦中。 她走近擁抱我,在我耳邊輕聲說話。我的情緒突然潰堤,眼淚停不住地流,完全沒能聽進她說什麼,只是控制不住地用力摟住她,激烈地吻她臉頰。我抱起她讓她站上簷廊,將臉埋進她的胸前,她則以雙臂溫柔環抱來回應。她的身體柔軟又溫暖,隨著呼吸而起伏的胸口對我散發生命的氣息。已經好久沒有這麼哭過了。看著她,我看到時間對我的摧殘,無瑕的她正映出殘破的我,提醒著自己也曾有過那樣美好的狀態,不過都已隨時間消逝,而那並不是我自願的,只是世界無常,我又阻止得了什麼? 我抱著她,流著淚,無意間從她身旁瞥見了室內的鏡子,正好看到自己的臉孔,一張年輕的臉。 「全都錯了呀」,我心想。我從來都是個都市孩子,根本沒有在鄉下生活過,哪來鄉下母校?在這時代,也早已不存在如此傳統的建築,「放眼望去只有校舍跟農田」更是不可能的景色。年輕的我,怎麼看都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既沒道理與美麗的女子相約百年之前,也完全不該是感嘆青春已逝的年紀。再說那女鬼,不止一點都不像鬼,而且連稍有年紀都稱不上,更別說已經等人等了足足一百年。 全都錯了,時間不對,地點不對,景色不對,人物不對,記憶不對,情緒不對,造型不對,舉止不對,事情的發展完全不對。惦記著老師而來到這裡的我一開始就不對,惦記著老師而等待了百年的她一直都不對。我不是我以為的我,也不是她以為的我,也許她也不是她以為的她,也不是我以為的她。 全部都錯了。 但是又如何呢?畢竟世事無常。 我緊抱著她,繼續流淚。 |